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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长在了耳朵上的人
周杰祥
石庄大茶坊
2024年10月25日 00:34
小时候经常捉些昆虫来玩耍,知了、纺织娘娘会叫,蛐蛐儿好斗又会叫,喜蛛儿能结网,天牛儿身上翘着一双漂亮的长鞭,被本地人称着“土狗儿”的蝼蛄长着一对可怕的大牙。
近来才知道,这些昆虫的耳朵并非都长在头上。天牛儿根本就没有耳朵,而知了的耳朵则是在它的肚子上。至于其它几种小东西,它们的耳朵竟然出奇地长在前腿上。这些发现,让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街边居住的唐三爹。
唐三爹是个苦人,他的腿也长在了耳朵上。
那一年,适逢老家旧城改造拆迁。旧城改造拆迁绝非一件轻松之事。暂且不谈其中的重大事项和复杂过程,光是拆迁涉及到了自家亲戚,就足以让人头疼不已。
为了顺利推进拆迁工作,我们动员了众多的亲朋好友,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最终才成功将房子拆除。在这个过程中,乡里乡亲之间的牵牵扯扯,使得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总是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按照当时的规矩,拆迁采取的是毛地出让的方式,由政府组织并承担清障交地。这也是早期房地产开发的一种常见模式,既有政策规定,也有协议合同作为依据。尽管房子已经拆除,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现实中,我们并不能简单地撒手不管。
拆迁所带来的种种问题,还需要进一步去处理和化解。
这是老镇东北处的一块地,在QT中学的河东面,老国道的南边,东方红路的西端。原是一块蔬菜地,散落着十几户农家,都是草屋,都有猪圈,养着叫约克夏或巴克夏的白猪。如果是黑猪,那是老母猪,地道的本猪,一生一大堆。猪圈的后面或旁边都有一个砖砌小茅缸,用来积肥。田地中间有一口露天大茅坑。一次,几个邻居小孩呼啸着一起去马路看汽车,正从旁边经过,恰好一辆客车拖着一条黄泥灰龙呼啸而来。小刚眼尖,抢先看到,一边叫着、一边指着、一边跳着:“长汽车,长汽车,长汽车!”我们放眼望去,都欢呼雀跃:“长汽车,长汽车,长汽车!”那是一辆中间有着手风琴折叠拉合箱体模样连接的客车,很少见的。小刚得意忘形,跳着退着,一头栽进大粪坑。我们吓坏了,围着望着转着。所幸粪水不深,上面还覆盖着厚厚一层胡萝卜缨子,小刚只是受了惊吓,翻身坐起,并无大碍。孩子们连忙大喊“救命”。在田地里做农活的几个大人,跳下去,托的托,拉的拉,救上了小刚。小刚一不小心得了头彩,浑身湿漉漉臭烘烘的。他还叫我们不准说,要保密,否则他的爸爸妈妈晓得了,轻则一阵臭骂,重则一顿痛打。
东方红路,南北向。以前,这条路只有一个董家涵子的名头。靠着东板桥,有些店铺和居家,路道并不宽敞,而且是沙石路。董家是大户,出过几个有声响的人物,其中一个上过黄埔军校,某次回来时,一身戎装,骑的高头大马,腰挎佩剑,引起小镇震动。但热闹也只在董家涵子周围,往北已近乡下,路西一溜民居瓦房,路东是一条小河,河坡有树有草,还有野兔黄猫儿。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填了河,建了医院,这条路也拓宽压实了,才开始热闹起来。
贩夫走卒在这儿聚集,有卖粮油蔬菜的,有卖农具杂货的,有卖年画春联的,一应俱全。街头饭店,巷口食摊,办席口,售小吃,冷拼盘,热早点,米饭、面条、包子、油条,早上烧饼,下午斜角儿,春天春卷,夏天凉团,秋天桂花酿,冬天豆腐脑,香气扑鼻。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我们做拆迁工作的临时办公室,是原来耐火器材厂的小会议室改造的,两间平房,极其简陋,是耐火厂拆迁留下来的。我平时很少在办公室干坐,喜欢一个人随意走走。
2004年6月,东方红路早又改名中心南街了。老街拆迁改造,不便规范管理,小店铺将货摊架到路牙,人来车往,鸡飞狗跳,显得嘈杂混乱。
车行也拆了。公私合营那阵子,几个修车的组合起来,就有了这个车行。车行主要是修理自行车,或者为国营商店装配自行车。那个时候,自行车叫脚踏车,也有叫钢丝车的,有脚踏车的就没几家。车行有一个短腿的老爹,姓邓,腿脚不灵便,有一辆小轮低座的脚踏车,家里车行来回骑,到了车行,就在门口撑着。星期天,几个相熟的小伙伴就凑齐五角钱,向邓爹租上一个小时的小车。一个人骑着,几个人扶着推着,急急忙忙冲上马路,拐弯向西,过了洋桥,进了曲中,直奔操场。你学着骑一会儿,他学着骑一会儿,估摸着时间,轮着来。那时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辆永久牌的脚踏车。
邓磊负责拆迁的衔接工作。他是车行邓爹的孙子,邓小刚的侄子。为人活络,处事圆熟。他说拆迁工作组的唐主任有个事要跟我商量。我问什么事。他说大概是有一个拆迁户要租房什么的。他又说,她坚持要亲自向我汇报的。我倒是奇怪了,这有什么可以向我汇报的呢?
唐主任还年轻,步子轻盈,笑意满面,大老远就连连招呼:“张总好,张总好!”伸手相握,眉眼飞动。“今天是专程来汇报的!”“不敢当不敢当,赶紧坐,喝茶。你们辛苦了,拆迁进展迅速,效果良好,十分感谢!”“哪里呀,确实是我们份内的工作,房子拆不了,奖金拿不到,工资拿不全!”
唐主任喝了几口茶,介绍了拆迁的进展与打算。只剩两户了,已理清了他们亲友的人脉关系,找到了开锁的钥匙,年底可以收工。没等我表示谢意,唐主任已经笑着转到下一个话题:“其实,张总,今天我上门的主要目的是有一件事情要请你们帮忙。当然,行与不行都是张总一句话,绝无勉强的意思,我是代为转达,也算交差了。”
拆迁户中有一个姓唐的老爹,拆迁协议也签了,只是附带了一个条件,想请政府和开发商代租一间房子,打发余生。唐三爹独自一人,年近八十,腰腿残疾,常年瘫痪在床,不能行走。唐家三间瓦房,另加一间斜披儿。唐三爹不要安置房,只要钱。他弟兄姊妹八个,他是老三,身体不好,房子是他住,补偿款却不好独享,大家都有份儿。拿了回迁房根本不好处理,他自己也没法买房,只能租房过渡,其实就是租房了结余生。因为是这么个老人,风烛残年,谁也不愿租房给他。或者说,唐三爹也付不起人家能够接受的租房的价钱。说白了吧,就是不想出房租。
唐主任语速慢了,眼眸湿润,想是动了真感情了:“我是唐三爹的侄女,我爸爸是唐七。我跟三伯说过接他过来,我们为他养老送终。但不管怎么说,他都不肯答应。他说受不了拘束,独自一个人过惯了,自己还能料理。于公于私,推卸不了,于情于理,难以兼顾。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提出来请房产公司租房这件事情,真真是不情之请。您大仁大义,帮一把做个好事,大家都会感谢您的。还有个要求,就是租住的房子必须临街,朝街面必须开窗开门,能看到街上的行人,能听到街上的声音。”
场面有些冷,大家都不说话,沉静许久,邓磊插话:“张总,我们该算的账都算了,而且也都是按顶格计算的。唐爹对我们的补偿是满意的。他只是咬住一句,不拆迁他有房住,拆迁了他买不起房住,谁拆他的房,他只能赖上谁。这就蛮不讲理了!”
我终于明白一些事情,原来这唐三爹一人多年瘫坐在家中,他最害怕的就是两个字“寂寞”,于是不动声色地说:“好吧,我们再商量商量。”
怀揣着丰富的故事与深厚的情感,我漫步在东方红路上,心中不禁涌起对过往众多人与事的回忆,这些思绪让我对家乡的老镇产生了更多的感慨与怀念。
唐家的故事听到过不少,与唐家人并没有直接接触过,路上会过面,印象中,唐家兄弟都是驼背瘸腿,又有几个痴呆的子孙,嘴歪着,眼吊着,好像有某种家庭基因遗传。然而唐主任倒是一个特别的例外,令人惊叹。
我让邓磊跟唐三爹接触一下,听听老人的想法,看看房子。我说:“先看先谈吧,怎么租,租金怎么给,你们拿个意见。”
邓磊挠挠头,笑起来:“张总,我与唐三爹是邻居,前家后家。我问过唐三爹的,也知道他的脾气。他说条件不高,只要房子一间,好搁床,好放煤气灶。他住这里路边住惯了的,还想住这里路边。”“哦。”“这路边的十几户人家我也都熟,大多数房子都空关着,老了的老了,去县城的去了县城,房子老旧,也没人租。但唐三爹要租,人家又不会轻易答应。按老话的说法,一个要终老在屋的外人,总会不逸当。”“噢,你再跑跑,再谈谈。”“好的,我这就去。”
原以为简单的事,还颇费周折。大家知道自己的房子破旧,出不了价钱,更忌惮老人,况且左邻右舍,熟人熟事,有了纠纷,也撕不开脸来,都找了借口推托。
“倒是有一家还有些松动,”邓磊说,“就是桥口的董老师。”“董老师,董玖鸣老师吗?”“是的是的,教数学的,刚办了退休手续。董老师还说,唐主任也来提过租房子的事。
董老师做过我的班主任,教数学。
我让邓磊买了奶粉水果,自己拎着,上门看老师。
董老师的家在东桥北侧斜坡的下面,坐北朝南,有个门院,大门向东。院门开着,我敲敲门,喊道:“董老师在家吗?”董老师应声而出,问道:“哪一位?”她还是那副模样,腰板挺直,发辫紧致。“董老师,您好!我是您的学生,张杰!”“啊,张杰,大老板!个子高了,脸上也有皱纹了!”“老师还是那么漂亮精神!”“哪里的话,老太婆了!”
这是俗称七架梁的房子,堂屋门前有过廊,东西房相对开门。堂屋靠左放着八仙桌,北面是条案,陈设照片镜框、香炉蜡烛。照片发黄,延续着几代人的瞬间笑脸。我看到了一张英武男子的戎装照,凝视许久。
董老师说:“是来看老师的,还是为了租房的事儿啊?”
我说:“既是来拜访老师,也是为了租房子的事情。”董老师说:“先不急,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照片上的人是我爷爷,名叫董顺宗,他可是个非常牛的人,上学的时候成绩好,考上了黄埔军校,后来从军,南征北战,鏖战沙场,屡立战功。民国三十八年丁亥年腊月,他告假回乡,荣归故里,带了好多银元回来,整条街都轰动了。回来后,听说街边住的唐宝山非常聪明,上学时成绩特别好,记忆力超强,凡事过目不忘,但有一嗜好,年纪不大,喜欢打麻将。董顺宗一听就来了兴致,随即差人招赌。
没有多大起伏,唐宝山不住进账,有小去,却是大来。唐宝山当年十九岁,小小年纪,胸有成竹,波澜不惊,稳如泰山。从开始抓牌就不看牌,拇指与食指捏着,中指一摸,所有牌张都倒扣着,出张,碰张,随手就打,和了,两手伸出,六指夹着,刷地翻开,丝毫无爽。
接连三天,唐宝山几乎没有离过牌桌,吃几块桃酥,喝两口水,两眼放光。
第二天傍晚就开始下雪,越下越大,下了整整一夜,雪有腿深。旁边的人焐着铜炉,还微微打颤。桌上四人毫不知觉,不闻言笑,只听牌响。
第一天早上九点开赌,第三天早上九点收场,唐宝山一赢三。当意气风发的唐三爹试图从连续奋战了两天两夜的麻将桌边站起的时候,打了一个趔趄,轰然倒下。原来是因为天气太冷,腿关节被冻死了。从这天起,唐三爹这辈子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自从唐三爹瘫痪后,唐家也没有闲着。他们将街边房子的东墙凿开,开设了一个小摊,装上了踏子门,让唐三爹管着,开始经营香烟、洋火以及针头线脑等日常用品。随着时间的推移,唐家的兄弟姐妹们也都找到了工作,并将自己的工资悉数上交给了唐三爹。唐三爹则负责管账,将家中的收支打理得井井有条,每一笔账目都清晰明了,一清二楚。
老师缓缓道来,较平静,我听了后连声说:“董爹,唐爹,称得上当年小镇英豪!
接下来的事情比较顺当,董老师很给面子,同意了租房的
事情,我们配合董家将东山墙原有的小门开大,加了个窗户,重新粉刷装修,把唐三爹连人带物全都搬了进去。
打牌要四个人,还有两位是谁呢?我忽然来了兴趣,想一探究竟。
问了妈妈,妈妈一愣,想了想,笑笑说:“哪三百年的事,哪个还记得呀!”
一天早晨,下了东桥,从唐三爹门前经过,有意放慢脚步,看见门窗虚掩,听到收音机或电视机的音响,字正腔圆,慷慨庄重,应该是中央台的声音。一道暖阳照来,亲切透亮。车过尘起,人行声喧,小镇生活,庸常平淡。这唐三爹虽然只拥有方寸之地,但眼睛盯着大街,耳朵听着世界,他把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搞得明明白白。
一个月后,邓磊来说:“董老师说了,房子不租了,要退回一个月的租金。也不说为什么。倒是有邻居说,唐老头白天不安分,晚上不安静。又说不出个具体表现。我也问了唐三爹的,唐三爹说,怕的是炒菜油炸锅铲碰撞有些响声吧,听收音机看电视也是调得低低的。他还哈哈一笑,低声说,不要是我的耳朵好使吧。我倒不嫌路上吵别人闹。”我随口说:“不会是嫌租金低吧,再加呗。”“不低了,租金价码也是董老师自己提的,我们都没还价。”“一年多少的?”“八千八。”“低了。”“这儿已经不低了。”“你们再去做做工作,再谈谈。”
还没等到邓磊去做工作呢,董老师找上门来了。我忙先请老师坐,接着倒茶、削苹果。董老师穿着格子裙,扎的白纱巾,在办公室转了一大圈,看了看项目小区设计效果图,从书橱抽出一本书翻了翻,对着我高兴地表扬了一句:“现在还坚持看书,这是很好的习惯啊!”放回书,飘然而去,也不说好丑。
生活原是一出戏,远比你想象的还要精彩。
邓磊在找董老师做工作之前,先去找唐三爹了解情况。唐三爹唉声叹气地说:“房主嫌我烦,要赶我走呢!在门前泼了水,往家里扔泥块。”他又感叹:“腰腿阴阴的疼,眼睛差不多瞎了,就只剩下耳朵还是灵光的,看这光景我也活不了多久。”
转身又来到董老师家,向董老师介绍了唐三爹的近况,说实在没有办法就让唐主任把他接回去护理。董老师听着,没表态,只是东扯西扯,“其实,当年,我爸爸的身份影响到我们,有时唐三爹还能帮着说两句公道话。后来恢复高考,我已老大不小,通过别人介绍,找的唐三爹补的数学。老爹没上过几天学,自己看书,把当时小学初中高中的数学都弄通了。”
邓磊主动提出了增加房租的建议,董老师听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个问题就这样得到了解决,其实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钱。
事情妥善处理后,唐主任热情地邀请我和邓磊一同喝茶。唐主任感谢的话只认真说了一句:“我会记住你们的好。”随后,她的话题又转向了关于她三伯伯的事情。
家里孩子多,唐宝山是老大,读了两年私塾,读了两年小学,就不再读书了。能找到的书都要翻烂,有字的纸片,他都收着。那年腊月在唐家赌胜,他只穿着套裤。连续两天两夜,他的神力都在牌里,几乎忘了冷,硬是忍住寒,却留下终身残疾。从此,他不再摸牌,并告诫兄弟侄儿绝对不能赌博。隔壁人家打牌,他眯上眼,默不作声。他知道谁听成了,听的什么张。
数字对他来说,就是美妙的音符,加减乘除,数字报完,答案得出。过去是算盘,后来是计算器,试着比过,都慢他半拍。
“我是相信世上有天才和奇才的,有的出人头地,有的生不逢时。孤身一人,乐天知命,没抱怨过谁,谁又听见他叹过气。我们远远不如。”
茶的香气浓郁温暖。“拆迁补偿款,他均分八份。他那份是养老送终的,都让我存着。养老金就是平时的生活用项。”
茶提神,但哪里能品味到人生的苦涩呢。
“想过很久,我能理解。三伯生在路边,长在街边,乡土人情,父老乡亲,家长里短,琐琐碎碎,平平常常,三伯比一般人感受更深。大家来来往往,吵吵嚷嚷,恩恩怨怨,生生灭灭,都是熟悉的人,都是新鲜的事,所谓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丢不开,割不断。”
唐主任与邓磊四目一对。
“无非多一点情趣,多一点回忆,多一点机遇,多一点相望。路边街头,不能行,可以看,看不清,可以听。人生在世,总有残缺,上天也都有补偿。三伯的耳朵尤其好,风吹草动,蛛丝马迹,谁的脚步,谁的车铃,谁的笑语,谁的叹息,他听得出,辨得清。他用耳朵感受生活,体验人生。”
“诗一样的语言。”我说。
她脸红了,摇摇头,像赶苍蝇似的拂拂右手。
邓磊站起来,一一续了茶,看看唐主任,看看我,感慨地说:“我们都是本地人,正如老话说的,老镇太小,相会一道;小街太挤,碰在一起。生活在这里,尤其是老辈人,生出不舍,活得不易。”
邓磊喝茶,我们静静地看着他。
“听我奶奶说过,那年打麻将的,还有我爷爷。那时的耍货就这么些人。我爷爷坐北位,董爹坐东首,唐爹坐在董爹的对面。董爹与唐爹都是加倍对庄。唐爹面前的筹码越堆越多。他是赢的,却眉头紧锁。董爹输的,反而满脸笑容,两眼光亮。第三天傍晚,董爹的小夫人出来给董爹送金表。客厅像点上了一盏灯,一下子透亮。大家都禁不住望着。袅袅婷婷,纤纤细细。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幽香。也就奇了怪,唐爹像陡然晕了似的,起不到好牌,还不时出冲。我奶奶说,唐三爹本来可以赢得更多的。”
我们有些感叹。
“有些传说,那时不是下了一场大雪吗,天寒地冻。董家下人只顾忙碌,前后门没关紧,留了细缝,冷风穿堂过。大家都没在意,知道冷。一天一夜下来,渐渐就积了寒气了。”
“哦!”
邓磊继续说道:“董爹也是个情种。解放前夕,国民党退守台湾,董爹还连夜偷偷从南京渡江赶回来接他的小夫人。不料,没能赶上飞机,就再也走不了啰。后来两岸松禁,董爹的大夫人还回来看望过他们的。董爹的小夫人就是董老师的妈妈。”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说不清,道不明。
我后来到县城发展,到国外打拼,回老家的机会就少了。最近听说东桥拆建,道路拓宽,原来的剧场也要拆迁了。我觉得要回去看看。
东桥架了栏杆,支了警示牌,已不让通行。桥南西侧的影剧院正在拆除,长长的机械臂高高举起粗大的铁锥,缓缓向山墙硬硬地杵过去。
我忙举起手机拍照。轰隆一声,灰尘炸起,弥漫了天空。
二十几年前,我还在建筑站工作,当年的老剧场大门朝北,拆了以后,建了新的影剧院。哪知道,现在因为道路拓宽,影剧院又被拆了,又一个轮回。
董家的老房子也被拆了,屋架散趴在地上,大梁伸出角来,压折了墙后的桑树。
看似存在的一切,一如过眼烟云,稍纵即逝。
今天正好空闲,我也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就拿起电话,拨通了邓磊。
他今天休息,不在公司,回了老家。电话一通,他也有些惊喜。我请他约一下唐主任,去她家看看她爸爸妈妈。
邓磊一会儿就到了。上了他的车,他说,唐三爹死了快一年了,董老师也离开了老家,去海南买了海滨别墅。
老镇的石板街还在,上面糊了一层薄薄的水泥。北面的房子还住着人,南边的一排店铺全拆了,沿河驳坡竖栏。上官运盐河依旧东流,灰黄的水面漂着些叶片。国营商店的门牌还横在门脸上,大门锈蚀不堪,窗户玻璃残破不全。往北,五金厂的路还在,西片是几排多层民居,阳台外挂着被单衣件;东片的几座老楼还在,墙上的铁扒钉乌黑黑的。
唐主任在门口迎候,还有她的妈妈。她们家在一座老楼的后面,原是几间小平房,后来在院子南边建了水泥平顶房,再又加搭了棚架房,还将南北覆盖玻璃钢瓦,院子成了阳光房,放着餐桌、椅子,既当餐厅,又作客厅,低头可以谈心,抬头能够望天。
唐主任的妈妈近七十了,戴着眼镜,吊着耳环,还有当年的风韵。唐主任的爸爸斜靠在藤椅上,脸色倒还可以,眼睛望着我们,只是嘴里哼哼的说不出话,胸前围了一块毛巾,挡住流下来的口水。唐主任的妈妈说:“她爸爸前年小中风,行动不便,心里还明白。”唐主任的爸爸排行老七,虚岁十六就参加工作,工资全部交给妈妈。唐老七原在上海工作,后来回到海安县招待所做副所长,最后到镇上国营商店做副主任,退下来拿职工养老金。
妈妈说话,唐主任张罗,倒茶,递水果,还不时用抽纸替她爸爸擦擦嘴角。
我问:“唐家兄弟都有些腿僵背曲,是因为家族遗传吗?”唐妈妈摇头笑说:“不是的,不是的,是因为家里穷,孩子多,少被子,没棉衣,冻出来的。”
现代的年轻人又怎么会想到当年的情景。
我又问:“那次打牌的有唐三爹,董爹,邓爹,还有哪个的?”
唐主任的妈妈想想,笑笑,摇头。
唐七爹突然激动起来,舞舞手,嘟囔着。唐主任连忙安抚道:“爸爸,您别着急,我记得,我记得!您告诉过我,您听三哥说过的,那个人好像是叫周长顺!”
“啊!”
周长顺,我外祖父?
听了这些事情,我心里沉甸甸的,晃晃荡荡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巧事。
外面的天刚才还是骄阳,只是片刻,风起云密,一阵暴雨倾泻,打在院子透明的玻璃钢瓦上,噼里啪啦,像是热锅炸豆。
我们望着雨天,听着雨声。
这里是唐主任外公外婆的房产,唐主任的爸爸妈妈住着。她有空就过来看看,有时也住在这里照顾老人。
雨小了,我们告辞。唐主任和妈妈出来相送。
细雨纷飞,空气显得格外清新。我的心情既沉重又轻松,唐三爹享年91岁,可谓善终,我为此感到庆幸。而我,一个看似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可祖辈却跟他有着渊源,我为他租房,支付了十余年的房租,也算是尽了自己的一份责任。
车子转到西桥南侧,邓磊跑进曲水特色小吃街,买了一袋虾糍,一袋凉粉,一袋米饼,一袋“王宝文”臭干。
老镇依然质朴,老街依然喧闹,到了晚上,中心南街霓虹灯闪烁,这街上除了小汽车、摩托车呼啸而过以外,有脚的走着,有眼的看着,有耳的听着。一代又一代,就这么过着。
而一双双敏感的耳朵正凝神听着街上热气腾腾的生活。
来源:西乡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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